苏行

坐在火车上，窗外的景色飞快地倒退，远处朦胧的青色的小山丘，近处低矮的白色的民居，有小小的池塘一闪即逝，阳光大片大片地铺在地面上，火车轻微地震动，慢慢地摇着，恍若梦中，梦中的江南……

这个城市，有着无法言喻的吸引力，有如同轻言巧笑的有着细细眉眼的撑着油纸伞走在青石铺就的小巷中的江南女子的温婉秀丽，也有着白发耄耋的有着年月的划痕的躺在小院的竹摇椅上眯着眼睛嗅着年华流逝的味道的年迈老妪的沧桑安然。那些逝去的年月，那些凝固在每条小巷每片青瓦间的历史太重了，重得可以滴落下来，渗进这里的每一片土壤每一粒砂石，散发出别的城市永远无法摹仿的岁月的独特香醇。

从城里所有公交车站的亭子造型，到四处林立的新旧难辨的民房，我知道，人们爱着这个地方，无论她贫瘠抑或富有，发达抑或落后，这里的人们永远都可以以我是苏州人而自豪。

我们的旅舍叫做浮生四季，多美的名字。浮生若梦，四季变迁，时间是美妙的东西，让平凡变得不朽，让平淡变得妩媚。小小的铁门紧锁着，锁住一方小院的宁静安然。正面有一道石门，上面用我喜欢的隶书刻着浮生四季，有力却不尖刻，凝重却不失柔美。我喜欢这个地方，从一进门就喜欢。

一条大狗摇着尾巴向我走过来，抬头看看我，绕我转了一圈，我从来不喜欢逗小动物玩，此时也忍不住蹲下来和他打招呼，小院随意地摆几把竹椅，角落里有一个深褐色的大水缸，或许里面还有鱼吧，庭院中间漂亮的外国女孩子微笑着对我说你好，旁边的懒懒地坐在椅子上晒太阳的外国男子也友好地微笑了一下。阳光软软地披在每个人身上，有光晕一样的柔和色泽，温暖，是这样，第一次住在青年旅舍，第一个冲进脑海的词就是温暖。

踏上弯弯的楼梯，走进一个小房间，很简单，没有电视，没有柜子，没有柔软的地毯和豪华的灯具，然而半掩的窗帘外面就是平常人家，小小的阁楼，阳台上晒着孩子的小衣服，远远传来几声狗吠，突然发现自己的嘴角一直都保持着同样的弧度，心里是安娴的满足感……

走过人声鼎沸的大街，穿行在安静的小巷中，破旧，同学这样向我描述过，也许吧，这些别人看起来破旧的难以想象的小小民居。一片片烟黑色整齐得鳞片似的瓦片，粗糙不平，有着沉重的质感，匍匐在天与地之间，沉默地接受风雨的磨蚀，两侧微微翘起的屋檐，当年或许还有很多黑色的小燕子忙碌地穿梭其中，斑驳的白灰墙面，浸染着暗绿色的青苔和潮湿的霉渍，有的地方墙衣剥落，隐隐露出青灰色的砖石，甚至长出一丛一丛的野草，斑点的小花点缀其中，构成奇异的不符地心引力的图画。细长的青色石条砌成的窄窄的小路，在房子中间蜿蜒，表面已很光滑，石缝间钻出茸茸的小草，屋角有一丛丛的蒲公英，不为人知地默默开放，内敛的黄色，不耀眼，映衬着青灰色的布景，却有着明亮夺目的效果。天空被分割，阳光透过屋前老树的枝桠漏在幽深的巷子里，流淌了一地的恬然与宁谧。不知道那里传来了几缕苏州的小调弹唱声，低声细语的婉转悠扬，一瞬间，仿佛知道了什么叫做永恒。

里弄之间是条河，绿色的河水有着不透明的厚重感，一座座石桥横越水面，姿态各异，名声不尽相同，但都有着古朴稚拙的花纹和文字石刻。两岸柳树刚吐出嫩芽，鲜嫩的黄绿色彰示着早春的苏醒，站在桥上，青砖黑瓦，碧波如漾，杨柳映水，构成了无法用言语描述的美丽图画。走在河边，时不时看到一口口圆圆的水井，临水而立的木阁楼倒映在水里，镂花的窗棂，深红色的木头围栏，仿佛亘古以来就立在这里，甚至仿佛可以看到朱颜乌发的青衣女子斜倚窗前，凝望一倾碧波若思若惘。

一直觉得喜欢老房子的人有着柔软的内心，深沉隐忍的灵魂。我喜欢这样的人。大城市的喧嚣和繁华给人们的心蒙上了厚厚的尘灰，看不到断壁残垣的凄清美感，快节奏的生活让人们变得机械而匆忙，无法停驻脚步聆听隐匿在深巷中的青苔缓慢生长的声响，污染和尾气让人们嗅觉麻痹，嗅不到春天特有阳光里游离的香甜的幸福，这一份零落的静谧，这一份恬然的惆怅，这一份时间的柔情抚慰，又有谁懂得呢？

晚上居然失眠，很晚了仍然睡不着，辗转反侧最后还是放弃了，与其让恼人的燥热折磨自己不如干脆清醒地等待天明，看着窗帘缝隙中透出的点点晨曦，思绪电影般闪回到往昔，那些年华的光影，那些记忆的残片，那些深埋在心里最暗的角落里的情绪，那些无法忘却的泛黄的场景，黑色在房间里涌动，流转，好安静，很久没有这样的安静了。很清醒，但是很幸福。

其实我仍然只是个孩子，自己为自己想象剧情，沉浸在想象中无法自拔的小孩子，不成熟，不乖巧，任性而古怪。那些表皮上小小的不算伤口的伤口，本来可以愈合，本来可以忘却，我却执迷于疼痛带来的迷幻般的快感，不肯愈合，不肯忘却，由它滋生出大朵大朵暗红色悲伤的花朵，爬满褐绿色绝望的青苔，时间越久，腐烂的越深，越无法痊愈。

喜欢阳光的人怎么会从骨子里悲观？

小孩子也总会长大的，如他所讲，人总是可以改变的……

精致的亭台楼阁，迂回曲折的长廊，嶙峋奇异的石山，几杆竹，几丛花，几株古树，园林就是这样千篇一律却又千变万化。我不懂历史，不懂园艺，却依然感受得到这里文化的积淀，美学的精深。我不知道每个园林的典故，不知道每个长廊每个小桥的意义，却依然可以惊叹于它委婉含蓄的美丽，典雅自矜的气质。

时空在这里美妙地交错。

想象几百年前，那些鬟钗摇曳茜纱霓裳莲步生波的小姐们是怎样轻盈地踏过这些小路的青石，怎样穿行于林廊桥间，端坐于碧波之上，斜倚于罗窗之前，窗前美池修竹，身后水榭歌台，怎样的诗情画意。

这里又曾发生过多少故事呢，那些湮没在时间中灰飞烟灭的前尘往事，毕竟不是每个故事都是那么幸运能碰到曹雪芹那样的生花妙笔的，然而这样的园子，这样的空气，太适于红尘缱绻痴男怨女的故事生长。感怀伤时，吟花对月，这里又为古诗的字句声韵之美提供了多少养料。

不论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还是目不识丁粗知浅识，在这里都同样被撼动，感喟能工巧匠的智慧和审美，美对于人是平等的，任何人只要有心有感情都可以欣赏，每一个角度，每一个角落，都具有摄人心肠的美，如诗如画如歌如酿。

喜欢在那些青白的大石头上跳来跳去，喜欢坐在高高的假山上看天空，喜欢展开双臂让身体浸泡在阳光里。

心里是沉甸甸的远远多过于自己祈求的惊喜与感恩，那样满，那样多，快要从每个毛孔里溢出来。

还未萌芽的虬结的老树将手伸向天空，晴空之下，那些干枯硬朗的枝枝桠桠勾勒出奇异而美丽的图案，黑色的折线，蔚蓝的底板，迷乱人心。

这里的竹子都不粗，也不密，稀疏的几丛挺立窗前墙下，细朗清峻，竹叶的颜色不深，淡淡的水墨画般的水绿色，阳光洒在叶面上，又从叶尖滴落下来，在地上形成点点的光斑，有微风轻漾，光斑便在地上变幻，游动，摇曳出一片宁谧和闲适。一直喜欢竹子，觉得它虽然群生，却仍然有茕茕孑立的零落美感，四季如一，静观万物沧桑，没有多余枝桠，不多事不动声色，只用几片叶子便成了玩转光影的高手，无论疏密，自成一格。无论是娥皇女英清泪霜竹，还是绛珠仙子魂逝潇湘，它永远是最凄美故事里的主角，那些洒于竹上的美人泪，诉说着，无论你爱什么样的植物，只有竹子永远是最好的聆听你的倾诉接受你的眼泪的闺中密友，它耿直，也温柔，它能让你从自造的迷梦中惊醒，也能给你最贴心的抚慰。

从阴暗的走廊慢慢走过，阳光透过有着精致图案的窗子飘散过来，那些美丽的光影，有着抚慰人心的力量。在那端的阴影里站了很久很久，良久无言，颔首微笑，心意自知。

时间是怎样流逝，是如车轮般轰轰烈烈碾过岁月的征程，还是细水般潺潺涓涓流走岁月的韶华，我不知道，但这里穿堂的清风知道，这里堆叠的奇石知道，这里的一花一木一草一竹都知道，那些见证了数百年沧桑的眼睛，仍然会这样沉默地注视下去，直到永远，永远的永远。

人不能不朽，却可以铸就不朽。

讨厌现代人的匆忙与麻木，熙熙攘攘，皆为名利，百年，本来就是白驹过隙，连生活本身都失去了美感，人生还有什么意义呢？我也许是生错了时代，努力地想要跟上大家的脚步，于是飞快地奔走，却猛然间，置身事外似的看到了自己的可笑，仰头，只剩下自嘲和无奈。

坐在水边的青石板上，脚在空中荡来荡去，扔一颗小石头到水里，石头小小地嘟囔一声就沉了下去，激起一圈圈微微的涟漪，摇一摇，便洇开去，绿得浓郁均匀的池面上只留下小小的皱褶，顷刻之间，便不见了。总是希望自己活在古代，过那样缓慢那样恬然的生活，二十年，漫长的像一生，如果生在寻常人家，我会青衫荆钗，素颜善目，坐在院里一边看小孩子嬉戏一边做女红等待天黑，相夫教子，终此一生，如果生在金门大户，我会华服浓妆，巧笑嫣然，坐于案前读书习字，写尽风华雪月，描摹如花美眷，抚古琴，下棋，用这些苍凉古老的游戏填补最终将归于虚空的一生。不要扬名千古，成名立万，我本来便是一无名无姓的平凡女子，历史里留不下痕迹，只在自己心里活过……

定慧寺以前是罗汉院，看着墙上的年表，那些冰凉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文字和数字背后，隐约地折射出沧海桑田的巨变，波折变迁，炮火尘灰，多少年就这样，就这样过去了。

从院子四周展示的石碑石柱前慢慢走过，抚摸那些年代久远的石刻，一块块冰凉的永恒的石头，渐渐地，有莫名的怅惘，如小芽般萌生，然后悄悄生长，丝丝缕缕地缠绕我的心，有轻微的闷痛。我羞愧，自卑，弱小疲倦的躯体，慢慢浑沌的头脑，我是这样的不起眼，沧海一粟又怎么比得上我的渺小。我呱呱落地，然后长大，成家生子，数十年后死去，平凡而平庸，在这个匆忙混乱物欲横流的世界上慢慢淹没，迷失，然后消逝。而这一切，对于这些石头而言只不过是千万个瞬间中的一个。没有人了解我的内心，没有人知道我是怎样地活着，我们说话，可是和不说话的石头一样孤独。

院子里太安静了，坐在朝向大门的石台上，夕阳将华丽的外衣斜斜地披在两个塔上，红的花黄的花白的花开得灿烂而寂寞，不知名的小鸟在我们面前跳来跳去，滑稽地踱着方步，还不时低头啄食，身后一大群鸟从天空呼啸而过，停在高大古树的枝杈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实在太安静了，叫声显得那么大，那么大。

风开始大了，吹着口哨拂过我的头发，我把头枕在胳膊上，想象那种神奇的素未谋面却久仰其名的小鸟。

时间从耳边轻轻划过，留下水纹般的痕迹……

夜里的姑苏城灯火阑珊，终于，还是要结束了。

坐在车里看着窗外，心里说不清是难过还是满足，复杂地像搅在一起的糖块。

最害怕的是快乐幸福过后的曲终人散，像是在卸下装甲毫无防备的时候在最柔软的地方捅了一刀，不重，却足以致命。我的心很脆弱，只适合面无表情地每日往来与教室和宿舍之间，只适合过着白开水一样平淡无奇的生活，大悲大喜都会让像纸一样薄的它疼痛。这份幸福对于我来说太奢侈了，一直保持着诚惶诚恐不敢相信的心情捧着它护着它呵着它，却很清楚的知道它总会离开。

我一直是胆小鬼，因为害怕结束，所以宁愿不要开始，因为害怕伤痛，所以宁愿拒绝改变。

终于明白多年以前幼年的自己为什么会在星期天夕阳西下的时候突然感到难以抗拒的悲伤。

我一直是这样的。

是的，幸福是有的，曾经的我只是拒绝承认。回头看着两天的每一个片断，每一个瞬间，我都是幸福的。

回来爬上床，把自己深深地埋进被窝里，终于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我看着天花板的黑色的阴影，在枕头里无声地微笑了。苏州，再见。